二两银子

八月的长安城烈日炎炎，高悬的太阳似火球般炙烤着大地，大地被烤的滚烫不停冒着烟，空气中没有一丝风。

夏荷的双手紧紧抓着右肩上的尼龙绳步履蹒跚的往前走，绳子的另一端是被草席裹得严实的尸体，虽看不大清样貌但双脚却因夏荷的拖动露在了外面不停摩擦地面。

那是一双满是泥土又脏又臭的大脚，破洞的草鞋露出四个脚趾头，脚趾的指缝里钻满了泥土。

夏荷把尸体拖到一处阴凉地儿平放下，躺在草席上的男人两鬓头发灰白，紧闭的双眼旁是两条舒展不开的沟壑。

夏荷抬起胳膊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但刚擦完就又流出来，不知是汗还是泪。她小心翼翼把父的尸体盖上，又在草丛里折一根蜷着叶子的草，插在发髻上。

十二岁的夏荷虽身材娇小但胜在模样水灵，巴掌大的脸虽满脸泥泞但那双乌黑亮丽的双眸似星辰般夺目。

要说这长安街头别的不多，只这卖身葬父，一日便有十余人在闹市区长跪不起。这不夏荷刚跪在一摊贩旁，就来了三三两两与她年纪相仿头上插着草的姑娘，气势汹汹的站在她面前。

头顶的光被黑压压的一片遮住后，夏荷秀眉微拧，抬起一双目如朗星的眸子瞥了一眼道：“何事？”

为首的女子名秋，头发乱蓬蓬的披散在胸前，与夏荷那张白净的小脸不同，秋的脸泛着蜡黄，狭长的丹凤眼凌冽的打量夏荷。

秋的视线一路向下，当她看到地上歪歪扭扭写着“二两银子”时，她伸出一双露脚趾的草鞋不断在地面擦拭字迹，直到字迹模糊为止。

“二两银子，卖身的丫鬟最低三两起，你这野丫头是来砸场子的吗！不想挨打赶紧给我滚！”

秋语气里的威吓之意夏荷不是没听出来，倘若她此刻妥协了，那父就连最后安身之所都没有，一想到这儿，她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夏荷原就不是个懦弱之人若是平日她早就上前与对方争论了。

不过现今不行，她的父还躺在这儿，她希望能筹到银子为父安葬，再没有任何与人争辩的心思。

秋见夏荷无动于衷的模样，她胸腔都快要炸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快、稳、狠地踹在夏荷的胸口上。

“这个新来的丫头可真惨，被秋给盯上了。”

“可不是嘛，谁不知道秋这丫头在一片嚣张跋扈惯了，只要在这一片卖身葬父都得经过她的允许。”

“看这姑娘细皮嫩肉的，哎真是可惜了。”

商贩间的对话一字不落的传进倒在地上的夏荷耳中，右手的掌心被尖锐的石子蹭破皮冒出殷红的血，瞬间火辣辣地痛感传遍全身，夏荷紧咬牙关才没痛呼出声。她抬高下巴瞪着正居高临下看着她的人，她在秋的瞳孔中看到不屑和讥笑。

秋见夏荷狼狈的模样，笑的前仰后合。她身后的同伴捡起地上的石子边往夏荷身上扔边说：“快滚，野丫头！”

夏荷用身子挡住父的遗体，雨点般大小的石子悉数落在她的背上，她吃痛的死咬住下唇倔强的不肯让眼眶中的水汽落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忽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金吾卫来了，金吾卫来了。”

凑热闹的群众一听，脚底都跟抹了油似的四散而开，秋被同伴拉着跑，临走前还不忘朝夏荷啐了一口痰。

夏荷偏头躲开，那痰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胳膊上。

夏荷瞥了一眼后心头便泛起了恶心，她立马掩住嘴硬生生把不适感压下，长安城是出了名的干净若是一会儿被金吾卫看到那她定是少不了囹圄之灾。

她倒无所谓，只不过父真的不能再耽搁了。她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痛，她看着父紧闭的双眼，鼻头一酸眼泪就簌簌往下掉。

夏荷的哭声引来了金吾卫首领肖战，肖战勒令夏荷不许再哭，夏荷一直哭到虚弱的哭不出声才渐渐止住了声音。

商贩和路人见到面色铁青的肖战面面相觑，平日里那些扯着嗓门叫卖的小商贩此时也只敢小声嘟囔：“这丫头也太可怜了吧，好巧不巧招来了铁面公子肖战，肖战不近人情可是出了名的，他才不管你可怜与否呢。”

“就是，就是……”

肖战听到身后窸窣的声音，他沉着脸只回头轻轻一瞥，众人立马噤声。

夏荷吃力的匍匐到一身戎装的肖战脚边，双手抓着他的裤腿，一双杏仁眼通红的望着肖战哽咽道：“大人，求求您把我买回家吧，求求您，只需二两银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滚开！不要在此喧哗！”

跪在街头一上午，方才又被那几个无赖揍了一顿，好不容易来个看似阔绰的人，她才不管他是什么人，她若是放开手，那她的父……

一想到这儿夏荷便又哽咽了起来，抽抽搭搭说道：“大人求求您，父的遗体再耽搁下去就要臭了，一旦发臭就要被无情的丢在乱葬岗，求求您，我，我真的什么都会做。”

明明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挣脱脚下的束缚，但夏荷眼里流出的滚烫的液体仿佛灼伤了他的心令他抬不起脚，只能怔怔站在原地仍由那双脏兮兮的手抓着他的裤腿。

“头儿？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对肖大人撒野！”随后而来的金吾卫见夏荷正纠缠肖战大跨步上前一个用力就把夏荷攀在肖战腿上的脏手甩开。

成年男子的力量之大，是夏荷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夏荷被摔在地上她无暇顾及屁股上的疼痛，她只知道因为她的无能她的父就要被扔在乱葬岗了。

肖战从未见过如此倔强的女子，方才她被人欺负他看在眼里，他本不想多管闲事这长安城每天都有欺凌之事，他若都管岂不累死了。

但，当肖战看见不管那些人如何欺负她，她都誓死护住毫无温度的尸体时，他的心仿佛被攫住了一般。

一向正言厉色的他竟然会被一个瘦弱的女子所触动，肖战不禁自嘲的勾唇一笑，最终心里的那一闪而现的柔软让他穿过人群来到她面前。

眼看肖战就要离开，夏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连发出好几个“咚咚咚”地声响。

肖战回头一看，他眉头不自觉拧在一起上前一步弯下腰把夏荷拉了起来，指着她红肿的额头喝道：“你不要命了！这么磕，你当你的头是石头做的吗！”

肖战的话吓得她浑身一哆嗦，她颤抖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对上肖战那双冒火的视线道：“大，大人我什么都会，求您帮帮我吧。真的只需二两银子。”

肖战抿着唇不发一语，半晌，他从怀中掏出钱袋递到夏荷的手里说道：“这些钱够替你父亲安葬还有自己找个郎中处理下身上的伤。”

躲在人群中的秋见一向不苟言笑的金吾卫首领竟然掏出钱袋递给夏荷，她狠狠地咬紧后槽牙两只手死死的搅在一起。

秋，拨开人群冲到二人面前一把夺过夏荷手中的钱袋，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肖战道：“肖大人，您要是收了这个丫头，您也得把我收了。”

肖战瞄了瞄地上的人儿道：“滚开！”

一旁的金吾卫夺过秋手中紧纂的钱袋重新递到夏荷的手上，夏荷感激地谢过肖战。

秋待在闹市街也有一段时日了，每日肖战巡街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还从未见他另眼相待过哪个人。

她一直以为他就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但今天肖战竟然会对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如此温柔，不知为何秋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再次上前抱住肖战的大腿不甘心道：“肖大人，您要是收了她也把我收了吧，这种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肯定伺候不好您！”

肖战沉着脸一脚踹开秋喝道：“把她带走！”

手下得令后拖着秋就要走，秋不停地挣扎求助似的看向同伴，但当秋的视线与他们相撞时，他们纷纷低下了头。

此情此景竟让秋的心中升腾起一股悲凉感，平日里谄媚叫着她姐姐的那些人此时却冷眼旁观，人心啊，真是凉薄。

就在秋心灰意冷之时，夏荷突然上前哀求道：“大人，这位姐姐也是可怜人，您大人有大量放了她吧，想必她再也不敢了。”

夏荷偏过头不断给秋使眼色，秋没想到自己口中的野丫头竟然会为自己说情，一股暖流从心底悄然滋生，秋扯了扯嘴角连忙说道：“肖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过我。”

肖战也不想花费太多精力在这些琐事上，还有几日他便要高升了，想到这儿他眼珠一转摆了摆手。

手下收到指令后松开拽住秋衣领的手，秋得到自由后破涕而笑对着肖战不停作揖嘴里还念叨着：“谢谢肖大人，谢谢肖大人……”

肖战今日的反常众人看的那叫个瞠目结舌。

秋在众目睽睽下走到夏荷的跟前握着她的手说道：“也，谢谢你。”

夏荷低头看了眼覆在她手上的手，眸子发冷，再抬头时已然换上了一张温柔和煦的脸。

肖战只睨了一眼秋便同手下转身离开，夏荷怔怔地目送肖战远去的背影，她把钱袋打开里面足足有十两银子。夏荷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回头看了眼被草席盖住的人儿狡黠一笑道：“父，长安城真是个好地方。”

草席下的人儿闻言缓缓睁开了眼，轻轻弯起了嘴角……